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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臂,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,一雙眼睛深陷,雙眸中的精光埋在一片陰影下面。他什麽也不用說我也猜得到他是輸了,而且輸得很慘。我心裏一陣狂喜,差點就沒直接笑出來。

他擡起頭來看著我,輕聲說道,“小姐高才,議佩服。”

我一楞,不敢答話。

他又是一字一頓地問道,“如今只望小姐明示,究竟是如何送信南下?”

“你說什麽呢?”我撇嘴,一幅理直氣壯的模樣,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來問我?和我又有什麽關系?一開始那幾天我都在你的眼皮底下,到了湞陽後我就沒踏出這座府宅,沒見過一個生人。我能對你做什麽?”陸遜森然看著我,卻不說話。過了許久,我小心翼翼地問道,“究竟,究竟發生什麽事了?”

陸遜沈默半天,最後說,“湞陽南下番禹道路臨山傍水,可設伏處無數。若是諸葛孔明已至番禹,議再走此路便是自取滅亡。正是如此,又見小姐地圖上所繪另有別路,這才取道東南,有意過赤嶺與步子山會師於龍川。當時議未曾說過一言一語,不想小姐卻仍看出了議的行軍企圖。”

“我沒有,”我幹脆地一口回絕。

陸遜氣得臉色鐵青;他突然拔劍,將長劍橫在我的脖子上。“你一介女流,議不忍加害,不想卻反遭算計,”他一字一句,陰森森地說,“如今亡羊補牢,未為遲也。”
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,完全反應不過來。他要殺我?他真要殺我?!落入他手中這麽些日子,我從未想過,他當真會要殺我?我就這麽楞著,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,猛然驚覺劍鋒已經拉破了皮膚。我這才終於感到恐懼,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絕望,仿佛冰涼的潮水一般把我整個人都卷了下去。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,盡管我並不覺得自己想哭。

我以為我死定了,可是沒想到陸遜卻突然收劍回鞘,向我走近了兩步。我驚恐地連連後退,他並停下了,皺了皺眉,低聲道,“你的傷…”

我摸了摸脖子,只見一手的血。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樣針線活丟到我面前,但我的手還在發抖,頭昏眼花,掙紮了幾番居然無法把布給撿起來。陸遜默默走到我的身邊,拾起絹布;他按著我的肩膀推我在榻上坐下,拿絹布按在我的傷口上。我們兩的臉幾乎貼在一處,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聲中夾雜著病態的異常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直到血流漸漸緩了,他這才紮住絹布。他紮得太緊了些,我忍不住哼了一聲。

他看著我,輕聲說了一句“抱歉”,這才直起身來。也不知怎的,他突然開始咳嗽,緊蹙著眉頭,似乎很痛苦。

“你,你怎麽…”這才剛開口,我就覺得脖子上一陣劇痛。

他按住我的肩膀,說,“莫要說話;待好些了再開口。”

然後他轉過身去,嘩啦摔開門,走了。我一個人坐在那裏,傻楞楞地坐了好半天,這才伸手碰了碰脖子。天,我的頭還在。只是不知為什麽,我並沒有感到那種死裏逃生的驚恐和慶幸;我居然只是疑惑,陸遜幹嘛放過我?會不會,他在考慮投降,所以一時之間不能殺我?一絲希望就這麽在我心底生根發芽了。如果陸遜真地能到我們這邊來!

可是他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,四五天連個影子都沒有。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,在府宅裏瞎逛,總算瞎貓碰上死老鼠,撞著一個當兵的,看衣著似乎還不像是一般小兵。看見我他立刻警覺,手扣在劍柄上,大聲喝道,“你在那裏作甚?!”

我站住了,小聲問道,“我只是想問問,陸,陸先生,他還好麽?”那人冷哼了一聲,怒氣沖沖地瞪著我,卻不說話。猶豫了半晌,我還是問道,“那日見他,他似乎不舒服?是不是病著?”

那人根本不願意答我的話,虎著臉把我趕了回去。但沒想到第二天陸遜就著人來傳話,說是請我過去一談。他真得病了,裹著袍子靠在塌上,臉色青白得仿佛不像活人;見我進來,他勉強坐直了些,揮揮手示意我坐。我在榻邊的矮幾對面坐下,遲疑地看著他。

他咳了兩聲,聲音平和地說道,“上次不歡而散,這次接著再議才是。事已至此,議也無需再隱瞞什麽。議一路南下,於赤嶺遭伏:諸葛孔明著人在山頭攔截溪水,待到我們進入谷中,便開閘放水。”

我抽了口氣,小聲說,“現在正是洪水季節...”

“不錯,”陸遜很平靜,只是接著說道,“議人員盡折,領不足兩百人逃出,僥幸逃回湞陽。得報長沙兵馬已至,魏文長拿下了曲江,東襲廬陵,圍魏救趙,迫得步子山退兵。如今諸葛孔明已盡占交州。而這湞陽城中不足五百人,十餘天的口糧…”他又開始咳嗽,咳得仿佛氣都喘不過來,整個人都在無法控制地顫抖。好不容易停下之後,他仿佛自嘲地笑了笑,說,“議只怕甚至扛不過眼下。”

“你別亂說!幹嘛自己咒自己?”我壓低聲音說道,一時之間只覺心裏一陣混亂。

“不知小姐可否告知議究竟如何傳信南下的?議無他意,只是好奇罷了。”

“那天,那天說找人的那些蠻夷,大約是認識我的一個朋友,”我小聲道。

“小姐與他們說的議也都聽到了,”他說,“雖有所懷疑,卻也未曾聽小姐說起什麽。”

“我用了一樣從家鄉帶來的東西,特意留在那裏讓他們找到;只要他們能找到那樣東西,便可以知道一切。那東西有些你想不到的功效,”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,只能隨口扯了,“不光是你,估計誰也想不到;你也不能怪自己考慮不周。”我頓了頓,故作輕松地笑了笑,說,“你要知道,像我這樣估摸不著的人,誰都沒有辦法應付的。”

他看著我,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,卻又是一陣猛咳;最後只是疲憊不堪地說道,“恕議不能送客。”

就這樣?我瞪著他,他卻再也不說話,甚至閉上了眼睛。我只好站起身來。這才剛推開門,我卻實在忍不住了,回頭沖到他面前大聲說道,“你為什麽不降?劉使君名滿天下,禮賢下士,愛惜人才,你要是降了,他一定會重用你的。難道你就真願意困在這座城裏活活病死?!”這一次陸遜倒微微笑了,睜開眼睛看著我。但是他沒說話,最後只搖了搖頭,便又開始咳嗽。

這麽多天我都在盤算著,盼望著,原來都是白費心思!其實他降不降其實和我無關不是麽?反正他也無力反抗,這座城重新被我們拿下也是遲早的事;他不降就只有死路一條。幹我什麽事?我應該高興才是;慶幸這個關了我這麽久的混賬就快要上西天了。但我只覺得心裏一片冰涼;失望,難過,一團團亂糟糟的心情整個堵在胸口。

“為什麽?”我忍不住問道,“你沒有殺我不是麽?你要是一點投降的心思都沒有,你為什麽放了我?”

他搖了搖頭,說,“議無意加害小姐,也無意再負隅頑抗;畢竟如今敵我懸殊,勝負了然。只是議不能降。”

我怔怔地看著他,竟覺得難過得想落淚。可是我還能做什麽?“你好好養病,”我說,然後只能走人。

☆、獻城

我在屋裏坐立不安地呆了三天,再也坐不住了,直接沖到他房門口要求見他。很神奇的,看門的幾個人既沒有進去通報,也沒有多說什麽,居然直接放我進去,神情沈重得仿佛…仿佛我正要步入一個葬禮。待推門進去,我正才驚覺,或許這真的就是葬禮的序曲。

陸遜躺在榻上,一動不動;一開始我以為他睡著了,待走近才發現他還睜著眼,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。我可以聽見他渾濁的呼吸聲;對他來說呼吸似乎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,他每吸一口氣,臉上便現出一絲痛苦的神色。也不知道多久,他似乎才意識到我的存在,雙目中閃過一絲驚訝。

“你…怎麽…坐,”這幾個字他說得辛苦無比,又開始咳嗽。

我坐到塌邊,拉過他的手感覺他手心的溫度。他的手滾燙,燙得灼人,以至我的直接反應就是驚訝他居然還沒燒昏過去。他額上覆著的絲巾都已經幹了;我忙拿了絲巾,在一旁矮幾上的水盆裏搓了一把,疊好又蓋在他的額頭上。他根本沒有反應,只是重覆著呼吸這一個基本動作。

那一刻我突然想:他要死了,他當真要死了;這個流芳百世的吳丞相陸伯言,就要這麽病死了——千古的傳說居然要被小小的感染燒成灰。而對我來說,對我來說…今後這個世界上,只怕再不會有人敢在大戰之際陪著我奔去敵營了。這個想法好似一把刀,割得我胸口一陣劇痛。便是他當初真在我脖子上拉了一條血口卻也沒有痛成這樣!我不冷靜,我不理智,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;看見他現在的模樣我就完全忘了他曾經是,而且仍然可以是,多大的一個麻煩。盡管大腦的一部分仍然很清楚,但是我的理智輸了,徹底輸了。這一刻我只能失聲痛哭。

他緩緩轉過頭,不解地看著我。我只是抽噎著說,“你別死…我,我不想你死。”

他居然微微一笑,開口說,“議…乃敵人。”

“敵人,什麽敵人?我八歲認識你,你的故事聽了多少遍,現在卻要看著你死在我面前?”我哭著說道,“你幫過我,你救過我;我們總算一起做過那麽事…”

他又是微微一笑,說,“生死有命,賀小姐;同志又能同盟同命者寥寥無幾…”他說太多了,又是一陣猛咳,好看的臉被痛苦整個扭曲著。

他這一聲“同志”說得我心頭大震,眼淚只是流得更兇。當初我說習慣了叫一句“同志”,幾句胡扯,他居然還記著。震撼過了,傷心絕望也跟著過去了。既然不想看他死在我眼前,那如今就要盡全力救他。我抹了一把眼淚,大聲說道,“我不會讓你死的。不就是傷口感染發燒麽?搞什麽韓劇式的狗血?你給我等著!”

我沖出他的房間,看見門外的幾個人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開口就吼,“你們連個大夫都不請,當很要看他活活病死?”

幾人對望,然後都是低頭。有一人小聲道,“城中本有一個大夫,卻在我等入城前外出問診,便再沒有回來過。藥店的掌櫃開了兩劑藥,卻也無貨再配…”

“你們一個比一個死腦筋,”我恨恨地罵道,“行了,你們現在幫我去找兩樣東西,柳樹皮還有酒!”

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我。“看我幹嘛?”我說,“行了你們也別懷疑了。我要是想殺他我用得著這麽麻煩麽?直接再等兩天他也就沒命了。如今我自然是有救他的辦法!快去,他現在的情況很危險!哦對,柳樹皮倒也罷了,酒一定要馬上送到!”

我也不再多說,沖回自己房間翻出抗生素和消炎藥膏。我想了想,又拖出一件幹凈衣服,三下五除二剪成一大堆布條。我抱上藥物和布條,再拿上剪刀,飛奔到陸遜的房間裏。酒還沒送到,於是我先給他灌了兩片抗生素,然後拿開他額上的絲巾,將布條浸濕,擰幹多餘水分,直接綁在他額頭上。“餵,我要把你的衣服剪開,你可別亂動啊;要不然被剪刀劃傷我可不負責,”我一邊說,一邊已經開始對著他的袖子下刀。

他擡起手來,手搭在我的腕上,勉強說道,“賀小姐…”

燒成這樣,他還有力氣廢話,當真不容易啊。

“命都快沒了,你不會還在意衣服吧?”

他在意我也不會理睬,只是徑自解開他的衣襟,剪斷袖子。他的左肩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,我也一並剪了。他的鎖骨下方有一處箭傷,不過似乎傷口並不是很深,可能被射中的時候擋了一下,或是箭沒勁道了。若真被射穿了肩膀又傷口感染的話,他絕對不會有命活到現在。傷口雖然基本愈合,但是紅腫並且有膿血淤積,果然還在發炎。千萬千萬別發展成敗血癥,我在心底暗暗祈禱,敗血癥的話估計他真沒救了,哪怕張仲景或者華佗就在門外也沒用。我弄了塊濕布覆在他頸子上,又墊了些布在他頸部下面,就怕他頸部抽筋。這個時候終於有人送酒來了。我忙用浸了酒的布條擦拭他的手臂胸腹。不過幾分鐘我就覺得手臂發酸,卻也不敢停下——難怪說醫生是體力活。

他突然開口,說的卻是,“議不會降的。”聲音微弱不堪,簡直就是氣若游絲,但語氣卻是那樣斬釘截鐵。

我一楞,突然只覺又是憤怒又是難過,忍不住罵道,“你去死吧你!”

雖然叫他去死,可是手上卻不敢停下;直到用盡了半壇酒,又在他的肘關節覆上濕布冷敷這才敢稍稍喘口氣。我直起身來,惡狠狠地吼他道,“你少給我來這一套,一幅大義凜然的樣子給誰看啊?!我告訴你,降不降在你,殺不殺在主公,而救不救在我;這三者之間沒有,也不會有,什麽必然的聯系。我給你治病你是為了對得起我自己的心!你舍命幫過我一回,於是我還你一條命,懂了沒?好了,不說了;你忍著點,我要重新處理你的箭傷。”

他沈默了片刻,卻說,“給我些碎布…”

“啊?”我楞了好半天這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麽,不禁暗暗埋怨自己疏忽了。我忙取了兩塊布疊好,遞到他嘴邊讓他咬住。

總算有些求生意識了麽?

幫他清理了傷口,塗上消炎藥膏,重新包紮好,又灌了他兩大碗柳樹皮水;就這樣忙到將近半夜,才總算覺得他略有好轉。他的體溫似乎降下來好些,雖然還在發燒,但總算不再燙得灼人;他也顯得更加清醒,甚至有力氣自己坐起來,只不過他的雙臂基本舉不起來,喝水吃飯仍然需要我餵。這樣一天下來,我只覺的自己都快要病了,累得頭昏腦脹。盡管如此,我仍然不敢撇下陸遜不管,就怕大半夜的他又燒起來,幹脆就一直呆在他屋裏守著。雖然那天夜裏他沒有再次高燒,但是之後的幾天他一直低燒不斷,時好時壞。我寸步不離守著他,在他房裏呆了整整兩天。第三天早晨他的體溫完全恢覆正常,左肩的箭傷也不再紅腫,我興奮地幾乎想要沖出去放爆竹。卻偏偏這個時候,陸遜的副官驚惶失措地沖了進來,告訴我們一支打著“劉”字大旗的千餘人隊伍如今正在湞陽北門外,正準備攻城。

陸遜似乎很平靜,只是看著他的副官,好久都不開口。後來是那人忍不住了,大聲說,“陸校尉,我這就去安排防守,一定會守住這座城的!”

陸遜緩緩搖了搖頭,說,“如今城中糧草不足三日,人手不過幾百,民心惶惶,怎麽守只怕也是徒勞;而劉使君仁厚之名天下皆知。”他頓了頓,和顏悅色地問道,“元攸當真不願降麽?”

那副官楞了一楞,臉上陡然現出喜色,但很快又被疑慮代替。他遲疑好半天,最後只是說,“陸校尉願降,我們就都跟著降!”

陸遜點了點頭,似乎想說些什麽,但最後他沒有說別的,只是吩咐道,“既然如此,還請元攸前去告知諸位將士,集結人馬,準備開城門。”

那副官似乎松了一大口氣。匆匆離開。陸遜靜了片刻,輕嘆一聲,徑自站了起來。他大病初愈,這三天又幾乎沒吃什麽,人還虛弱得很,這才剛站起來就差點摔倒。我忙上前扶住他,順手拿過他的深衣幫他套上。“弄點吃的吧?要不然我怕你等會站不住,”我說。

初聽他要降,我整個都呆了;好不容易反應過來,我即是驚喜又是忐忑,都快不會說話了。

他拂開我的手,搖了搖頭,很平淡地說,“不必。議欲修書一封,不知可否煩勞小姐送出城交予魏將軍?”

“行啊…等等,”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,忙問道,“為什麽要我送這封信?”

“小姐本是劉使君帳下之人,正好借此回到劉使君軍中,也叫魏將軍放心。”陸遜一邊說著,一邊已經鋪開細絹和筆硯,正緩緩磨墨。他的聲音當真是波瀾不驚,表情平靜得一塌糊塗。

我疑惑地看著他,頓時間只覺得所有的驚喜就這樣煙消雲散了。他的態度…不大對勁!他到底在計劃些什麽?太平靜,太無所謂,根本就沒有那種不得已而降的無奈和憤慨。不對啊,這裏面定有蹊蹺。難道想要借投降為名,設伏城中?我想了半天,又覺不大可能;就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,他沒有這個精力。再說,他如果準備今天就開城門,他根本沒時間安排。我又不動聲色地看他的信:很規矩的措辭,很平和的語氣;城內多少士卒,多少百姓,出城怎麽安排,說得清清楚楚。太理智,太冷靜了一點;為什麽他似乎毫無掙紮地就選定了投降?我更是困惑,又開始害怕,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麽。

他寫完書信,仔細疊了,湊在蠟燭邊滴了兩滴臘封好,然後遞到我手中。他叫來一人,吩咐那人陪我出城,又轉頭對我說,“多謝賀小姐相助。”

我不答話,只是盯著他。 “賀小姐?”他見我沒反應,輕喊了一聲,揮手道,“賀小姐,請出城吧。”

我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走出湞陽城的。才出城門,就看見寫著“劉”字的大旗遠遠地飄著。距離北門外兩百米遠的地方,我看見兩隊士卒直直地站著,仿佛兩排松樹;陣前一人騎於馬上,威風凜凜。我們就這樣慢慢地往隊伍那邊走去。大概離陣前還有三四十米,就聽見馬上那人大喝一聲,“爾等何人?”

我忙提聲答道,“我是賀書鳳,來替城內陸校尉送書信的。”

那人下了馬,快步向我這裏走來。待走近了,我這才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人,居然是田若。“田若!”我欣喜若狂,大步沖了過去,差點沒直接給他一個擁抱,“你還活著,你果然還活著!是你吧?是你派那些穿黑衣的人來找我,而且把陸遜要走赤嶺的消息傳到番禹諸葛軍師那裏的?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人?你什麽時候又回湞陽的?”

“那些是南嶺瑤家人,與我五溪各族世代交好,”田若解釋道,“那日我被亂箭傷了,卻萬幸撞上他們正從那裏經過。他們救了我,又去攔江東的人馬,和你搭話。只可惜那晚人手不足,我們也不敢與江東人馬正面交鋒。後來我們尋到了你留下的東西,一路趕到番禹報信。對,小姐的事物。”他從懷裏摸出我的手機包,雙手捧著,恭恭敬敬遞到我面前。他遲疑片刻,又道,“只是似乎失效了,我…”

我忙接過了;多半只是沒電了自動關機,太陽底下曬會兒應該就沒事了。我搖搖手道,“別擔心,多半沒什麽大問題;這不重要。你接著說,到了番禹後呢?”

田若忙又續道,“諸葛軍師請趙將軍守博羅防江東步子山,自己和我北上赤嶺埋伏。我們倒是勝得險,不過比江東軍早到三日。赤嶺大勝後,諸葛軍師仍要回番禹,我就帶著瑤家人馬追著北上,正巧在城外遇上了魏先生。”說著,田若指了指身邊的魏延。

魏延看上去三十左右的樣子,國字臉,大把漆黑的胡子,倒和關羽有那麽幾分像,很是威武。我忙行禮道,“見過魏先生。這是陸伯言的降書,請先生過目。”

“哦?”魏延很是幾分驚訝地說道,“降書?”他忙接過陸遜的信,打開匆匆掃了一遍。

“先生以為如何?”我忍不住問道,“陸伯言他幾次言語不肯降,如今就這樣輕巧地獻城了,我倒是有幾分擔心。”

跟我一同出城的江東兵忍不住駁道,“小姐莫要胡說;陸校尉為人誠懇,如今既然說降,又怎會耍詐?”

魏延冷哼一聲,瞪了那小兵一眼,那人便不敢再多說,瑟縮地退了兩步。

“看他信中所言不似有詐,”魏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,問道,“他是何時聽聞吾等兵至湞陽的?”

我忙答道,“今天早晨,不足一個時辰之前。”

“小姐確定?”魏延追問了一句。

“確鑿無疑。他大病了一場;這幾天別說看軍報想對策,活下來都夠勉強了。”

“哦?”魏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卻沒有追問。他沈思片刻,對那個江東兵說道,“你回去告訴你家校尉,待時獻城不需帶百姓出城,空自擾民。就請他布告全城,城中眾人各自回家,明晨前不得出門;違令者嚴懲不貸。另外,請他緊閉三面城門,帶所有人馬,包括原先鎮守湞陽的桂陽人馬,從北門出;隊伍首端者持倒旗。所有人不得攜帶兵器,否則殺無赦。”見那小兵一一應了,魏延一揮手,道,“那你這便回去報信;吾等在此恭候陸校尉。”

“等等!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,但這時突然忍不住開口,“我也一起回去報信好了。”

魏延一驚,忙道,“賀小姐怎可再涉險境?”

“魏先生言重了,”我說,“陸伯言他若有心害我早該動手了,也不必等到如今。我只不過有些不放心,想要盯著一些罷了。”

“既是不放心,更不能輕率涉險!”

“魏將軍安心,”我說,“我去去便回。”

他遲疑著沒開口,我就趁著這個空當轉身走人了。我沒法說清楚,但是我真得不放心。我總覺得,之前陸遜斬釘截鐵地對我說“不會降”,那絕不只是一句空話。

☆、陸遜歸心

待我回到城中,陸遜正站在府宅門口,平靜地看一隊隊手無寸鐵的士卒從他面前走過,集結在北門前。看見我他總算有了點表情——愕然地瞪著我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“魏將軍有話吩咐,我就自告奮勇地來傳信了,”我聳了聳肩,將魏延的要求一一轉述。

他默默地聽著,待我說完了,便吩咐周圍幾人到城中人最多的幾個街頭公告百姓,讓他們回家,不許外出。一開始他只是自顧自地忙碌著,根本不理睬我;我也只是很耐心地站在他身邊。最後他似乎受不了我了,轉頭對我說,“小姐既已將魏將軍所言帶到,何不出城回覆?”

“我和你一起出城好了,”我說。

他聽我這話,哼了一聲,卻也不再說什麽,幹脆拿我當空氣。士卒終於齊集,一隊隊列在北門後。開城門前,陸遜特意解下腰上的佩劍,遞到我手中。“這是全軍上下最後一柄劍,”他淡淡地說,“小姐可放心了?”

我傻不楞登地捧著他的劍,反而更是不放心。他真得太過淡然,淡然的就好像…好像這一切馬上就都和他沒有關系了一般。城門緩緩開了,直到我們可以看見不遠處飄揚的荊州軍旗。我跟在陸遜身邊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陸遜的士卒停在離魏延大約五十米的地方,而陸遜和他的兩個副官一直走到魏延面前。他單膝跪下,低下頭。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我倒是幾分尷尬,又不能跟著跪;我看了他一眼,幾乎幾分不情願地站到魏延身邊去。

“敗軍之首陸議謝過將軍納降之德,”陸遜說。

“陸校尉請起,”魏延忙道。

陸遜站了起來,又是一禮道,“多謝魏將軍。”

魏延笑瞇瞇地說道,“延曾聽龐士元先生說起陸校尉,說汝年紀輕輕但才高志遠,早有心一見。今可與陸校尉共事,當真可喜可賀。”

“敗軍不敢妄言與將軍共事,”陸遜輕聲說,“只望將軍善待降卒與城中百姓。”

“陸校尉能撥亂反正,延自當待之有如舊部,”魏延笑得爽朗。

陸遜點了點頭,也是微微一笑,說,“將軍大義;若能隨將軍左右,實乃幸事。”他突然正色,喝道,“然議身有所屬,生死不離江東也!”他的袖子中猛然飛出一道刀光,仿佛陽光下的一道閃電。

我聽他說“善待降卒與城中百姓”就覺得害怕得要命——這實在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遺言。我開始慢慢地,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他身邊靠。待他說“隨將軍左右”,我稍稍放松了些,覺得是自己想多了,沒想到下面又跳出一句“身有所屬”!我來不及想,甚至來不及害怕,猛地撲了過去。他從左袖裏抽出一把匕首,直接就想往脖子上送。我一把抱住他的右臂,不想他用力一拉,幾乎就真被他掙脫。我死命扣住他的前臂,狠狠一口咬在他右手腕上。他哼了一聲,終於松開手;匕首從他掌中滑落,啪的一聲掉在地上。

他踉蹌著,再也站不穩,猛地跪了下來;而我也被他拉著也一並摔了下去。匕首就在我身邊;我忙用左手拾起匕首,猛力一擲扔出老遠,而右手仍然抱著他的手臂,猶自不敢松手。只到看見匕首在離我們十來米遠的地方停下,靜靜地閃爍著,我這才覺得心臟恢覆跳動。我轉回頭看陸遜,只見他木然地瞪著我,一動不動。

“你,你這個混賬,”我抱著他的手臂,都快要哭出來了,“你就非要去死?你就非要去死麽?!活下去就真那麽難!!”

許久,他終於開口,壓低聲音,一字一頓地說,“小姐非要置議全家於不覆堪命之地麽?”他的聲音冷得什麽似的,目光足可以殺人。

我一楞,心裏徹底亂了,猛地松開手。我站起身來連退好幾步,淚水在眼眶裏打轉,想反駁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。

“陸伯言,你好大膽子!”魏延突然暴喝一聲,長劍出鞘,“既然言降,何故暗藏兇器,意欲行刺?來人,把他給綁了押下去!”

周圍一片混亂,而我只是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,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。我做了些什麽?我又在做些什麽?腦海裏一片空白,所有的邏輯全部混亂;我根本無法思考,站在那裏一動不動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我突然感覺有人拍我肩膀。我轉過頭去,看見田若一臉擔憂地瞪著我。

“你沒事吧?”田若問我。

我揉了揉眼睛,喃喃答道,“沒事,我沒事。”

“那陸伯言他…?”田若疑惑地看著我,顯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。

“不能讓他死,我…”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,只能說,“我會和魏將軍再商議細節的。”

田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但也沒有追問。那邊魏延已經安置好降軍,我們也得一起跟著入城。入城之後我少不了忙著幫魏延安排大軍駐紮,發布告安撫民心什麽的,清查糧草什麽的,一直忙到吃了晚飯,我這才找到機會請魏延單獨說兩句話,問他關於陸遜的安排。

“押在營寨,吾已著人看著他,”他告訴我道;頓了一頓,又若有所指地說道,“不知小姐有何安排?若他一意不降,怕是留不得。”

我又是一楞,好久才支吾著道,“我想這就給龐先生還有主公寫信,問問他們。若是主公有意和江東修好,鞏固聯盟,現在殺江東的人也不好吧。關他兩天,看江東那邊什麽狀況。若是要和解,不如把陸伯言還給他們。”

魏延想了想,點頭道,“小姐此言也有道理。”

“所以還請先生把他看緊了,別讓他再去尋死,”我忙接著道,“還有,從這裏發信,大約什麽時候能到夏口龐先生那裏?到公安又要多久?”

魏延告訴我道,“到了郴縣便有鴿站,可以飛鴿傳書夏口,若是需要,想必四五日可達。夏口公安之間一日半足矣。”

“我這就去寫信,”我忙道,“還請魏先生盡快將信送至夏口和公安。”

見他點頭應下了,我忙找出筆墨,鋪開一張細絹,開始寫信。給龐統的信基本還算簡短,我只是說明陸遜估計是擔心江東家人,所以執意不肯降,只是一心尋死。龐統似乎和陸遜挺熟,所以我問他有沒有說服陸遜的辦法。而給主公的那封信就長多了——我差不多把陸遜的生平一起寫了上去。我絮絮叨叨半天,只是想要向主公說明兩點:陸遜他是個難得的人才,也是個更可怕的敵人!剛才我搪塞魏延的時候說,若不想和東吳撕破臉,不妨放陸遜回去;但這到底這是搪塞的話——其實絕不能這麽做。

那是陸遜!間接害死了關羽,直接害死了主公,一舉燒了蜀漢多少兵力的陸遜!我不想他死,可是我也決不能同意放他回江東。猶豫了很久,我終於還是在信上寫下,“切切不可由他重回江東!放虎歸山,後患無窮;若他終不能為主公所用,還請主公傳令斬之。”

這句話我寫得辛苦無比,待到寫出“斬之”這兩字,淚水終於又湧了出來,落在信上,差點把字都弄花了。突然我只覺得絕望:從他手裏搶下了匕首又如何?到頭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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